English

《荣木谭》的思想风格

2000-04-26 来源:中华读书报 吴樾 我有话说

不仅艺术作品有风格,思想也有风格。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的存在形式(被创作出来的那个式样)本身就是它的内容,不可能有别的内容或别的形式,内容和形式是不可分的。思想与艺术不同的是,思想的基本内容(比如它的逻辑内涵)可以用不同的语言形式表达出来。然而也不是所有的思想都是这样,有的思想式样也不可能用别的语言形式表达出来而不走样。举例来说,康德的哲学思想可以用别的语言形式复述而保持原有的思想内容,而尼采的思想就很难用别的语言形式加以复述而不走样。这是因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尼采的哲学作品更接近艺术,他的思想所传达的不仅仅是逻辑意义,还有许多富有感性色彩的内容如意象、比喻、意志、情感、诗的韵律等等,这些并不是在他的思想之外配搭上去的外在装饰,而是他的思想在形成和表达出来的时刻铸就的本己形式。如果把这些形式统统剥掉,而只剩下逻辑内容,恐怕也就不是尼采的思想了。鲁迅说尼采的文章落地有金石声,我觉得他的思想本身就是这样的,因为他的思维不是单纯的理智活动,而是全人格带动理智、情感、感觉的全方位思维。对于这样的思想来说,内容与形式不可能分离,它的思想风格异常明显。

唐逸在《荣木谭》中表述的思想常常令人感觉有一种思维风格。这本书的主体由思想随笔和论文两部分组成。两种文体写的都是思想,其随笔部分的思维风格十分鲜明,而论文部分的思维风格虽然被严格的逻辑和论证给部分地冲淡了,但在总体上这本书的思想风格是一致的。在建构观念和引出思想结论方面有一些独特的思维特征,可以寻绎出一些思想式样。《荣木谭》就是以这种思维式样切入现实和解读文化的,显示出思维的深度和力度。

一、“兴起”与叙事相结合的切入法。“兴起”是古代作诗的六义之一,也是“诗之三纬”之一。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第二篇中说:“赋、比、兴以体例言:赋者直抒其情,比者借物言志;兴者托物兴辞也。”兴起就是因物(别的事)有所感触,言在彼而意在此的文章开篇方式。思想随笔既然是随笔,而又发挥思想,也就不得不避开论说的方式另寻别的式样。本书常用的方式就是兴起与讲故事相结合,从别的事情谈起,给人以一种突兀的感觉,仿佛一下子抓住读者的注意力,接着转入主题。例如“始诸饮食”的主题是“中国文化的世俗性在吃之一事上的表现”,然而却从“战前有一个日本作家惋惜地说”开篇。“死之冥想”从“日已西下,暮色苍茫”开始。“追思吴兴华先生”从梦谈起。“哲学的两难”从平日作文说起,等等。这样烘托气氛和铺垫背景,不仅使得引入正题铺开思想十分鲜明,而且与作者的容止安祥的思维速率十分契合,所以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段,而且是特有的思想风格。

二、联想与对比相结合的展开法。思想随笔的特色不是论证思想,而是说明思想,即在分析思想的同时用接近日常谈话的方式说给读者听。然而《荣木谭》的作者很少采用直抒的方式,而是让他的思想在极其丰富的联想与对比中缓缓地曲折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如何从理论上说明这种方式呢?德·索绪尔认为语词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指称(指名)。语言是由独立的因素组成的体系,每一因素的意义来自同时在场的其他因素。而且可以说一切价值都受两个悖论式的规则约束:价值总是由不同之物组成,用它来转换决定价值之物,例如五法郎可换取一定数量的商品;价值又总是由相似之物组成,可与决定价值之物相比较,例如五法郎可换取等值的美元。语言的意义虽然相应于概念,但概念并不由正面内容决定,而由其他不同的概念来决定,概念的意义在于其他概念所不是的意义。(Ferdinand de Saussure,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Philosophical Library Inc.,1959,pp.114-117.)根据这个理论,《荣木谭》的思维方式恰恰是让意义在丰富联想(相似概念)和诸多对比(不同概念)的种种错综复杂的观念联系中呈现出来。表面上的引经据典和博引旁征实际上出于两种需要。首先,出于作者的文化理论的需要,即一种观念结构位置到它的文化语境中去考察它的意义,这样就不得不把这种思想与本国语境中的种种相关(包括当前的和传统)的思想加以联系和对比,并且和最相关的西方语境中的思想相比较。其次,出于作者认识论的需要,而不得不把要说明的思想当作一种过程而不是终极的结论,因而从正反以及种种不同的角度加以考察。在作者看来,思想的价值不在于凝固的结论而在于永远向未来开放的思维过程,因而让他的思想在目不暇接的丰富联想对比中显现其意义。于是这样展开的意义就呈现为与一般学术著作交给我们的单相确定的结论十分不同的式样,而是向多种可能开放的、可以从多维进行思考的辩证观念结构。本书中对所有的思想和文化结构的分析诠释都是这样,不需要举例。

三、含蓄与力的积蓄。含蓄的风格往往有情绪积聚的力度效果,如强弩在弦引而不发,令人屏气。这只是修辞手段。如果从思想形式的角度来看,可以说作者的思维方式本身就是“知止”的。正如王弼所说,“名则有所分,形则有所止。”“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语言所能表达的是有限的形名而不是常道,如果不知止而把话说到头,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说,这恰恰不是作者的认识论思想。另外他的方法论认为语言的特点就是在逻辑意义之外还有种种意识不到或意识不清的深层涵义和心理倾向,分析与诠释的结合就是造成一种张力来发掘深层的意义。思想形式的含蓄就是对于一切清晰的和能清晰的都还他一个清晰,同时知道清晰的限度而知止,给意义留下向未来开放的空间,给读者留下想象的余地。此外我觉得这种含蓄也与作者的价值观有关。他在多处讲到价值没有本原,只是人在共存处境中的抉择,没有普遍理性的确定性,而需要在多元自由的长期探讨中取得最低限度的社会共识。这种思想与他的风格的含蓄性、弱语势的用词习惯也是一致的。即使在论文中他也往往以不确定的语句收束:“这始终是一个开放的问题。”“只有存而不论了。”“绝对真理永归天父!”这在其他论文中是少有的。看来作者的含蓄风格不仅仅是修辞而是他固有的思维形式。

四、思维的韵律化。《荣木谭》的行文有明显的韵律,如果用乐谱形式或轻重音符号表现出来更可以看出鲜明的节奏。不仅如此,用词的平仄调谐也表现韵律。由特定的速率和音调组成的韵律在本书中给人的总体印象是雍容安详和恬旷爽朗,既没有突然提高声调的那种尖锐嚣躁的声音,也没有压抑沉闷吐纳不清的口齿,更没有咬文嚼字的做作的感觉。我想,这大概是思维本身的理性自律和文化教养经过多年锤炼而铸就的一种语言性格。但是我觉得思维的韵律化的深层意义并不仅仅是这些。思维的真正韵律化既然是思想的风格,也就应该是认识的方式。所谓韵律,应该体现一阴一阳。一阴一阳之谓道。韵律化的思维的认识方式应该是从正反左右前后内外各个角度各个方面也就是阴阳交错的方式来考察一个问题。我觉得本书研究思想的方式恰恰是这样。例如作者在研究中国文化的特质的时候,是构建了两种表面相反的理论从正反两个方向进行考察。对任何观念结构的考察都是通过广泛的对比。作者的方法论也是由相对而构成张力的分析和诠释相结合而构建的。这种思维的韵律化是本书思想风格的一大特色。

《荣木谭》在形式方面的风格特点不是外在加上去的装饰,而是内在思想存在和显现的式样。它们所以有这样的式样,又是由于它们生成过程中支配它们的前设所决定的。这些前设是什么呢?我觉得就是作者的基本理论,也就是他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海德格尔曾经说思想可以“掌握”现实,这大概是德国传统中强调精神作用的想法。《荣木谭》的思想形式则体现了通过主客互动无穷对比而认识世界的方式。这种思维的方式和风格所表现出的深度和力度是值得认真思考的。

(《荣木谭——思想随笔与文化解读》,唐逸著,商务印书馆2000年出版。)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